• 写到淡处始为真 —— 胡成彪先生绝句三首赏评 韩大伟

  • 信息来源:寤移斋诗墨   浏览次数:   发表时间:2014-10-12
  • 门前
    昨夜枝头小试装,嫩芽初上浅鹅黄。
    东风不是闲来客,暗送门前一片香。
    溪荫
    岸柳青青日欲斜,溪荫懒坐续新茶。
    风和未觉春将晚,却见游鱼逐落花。
    庭趣
    豆架瓜棚庭下茵,朝朝打理自殷勤。
    叶间望取花初蕊,顿觉心头一片春。

            这是沛县籍诗人胡成彪先生新近发表于《中华诗词》2013年第11期的三首绝句(见该刊P8-9)。诗作淡雅清新,情趣盎然,读来让人目悦神怡,逸情悠悠,仿佛置身于司空图的“冲淡”风韵和杨万里的“诚斋”气象之中。
     

    淡  风

            唐代诗评家司空图曾在其《诗品》中将诗的风格分为二十四种,其中第二种便是“冲淡”,即冲和淡雅。它是一种恬淡、清新,素净中见隽永,质朴中出苕秀,余韵袅绕不尽的风格类型。《诗品·冲淡章》开篇写道:“素处以默,妙机其微。”意思是说:诗人在安然恬淡的自处中静观默察,自然巧妙地去领悟世间万象万物之精微。这是创造“冲淡”之风的先决条件。看来,胡成彪先生是深谙其妙的,从“三绝句”的选材、剪裁上即可看出。诗人选取了自家门前、村边小溪、自家庭院中最为寻常的景物,作为抒情写意的对象。诸如柳条、东风、岸柳、游鱼、落花、豆架瓜棚等等,都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、又易为常人所忽视的自然小景,诗人以敏锐的眼光捕捉到它们,并酿制成富有诗意、情趣和美感的诗歌意象,写出内在活力,在平淡中透露出难以抗拒的审美意蕴。这里,倘若没有安然恬淡的心境和静观默察中的“妙机”,恐怕是很难做到的。
            三首绝句各自成章,却又以“早春”、“暮春”、“初夏”的时序递接以及情感的自然转换,而构成上下连贯的“组诗”,分别以嫩柳的鹅黄写“迎春”之喜,以游鱼逐落花写“惜春”之情,以瓜豆初蕊、心中之春写“留春”之念。诗人意在写“春”,却写得色清气淡,故意回避了“仲春”姹紫嫣红、燕舞莺歌的热烈与喧闹,生怕破坏了浅淡素雅的色调和清新恬静的气氛似的。以本不属于三春节令的“初夏庭趣”来写“心中之春”,则尤见其“因情制宜,增减有度”的剪裁运思功力。
            诗歌用语新鲜活泼,素净淡雅,浅切自然,平白如话,没有生涩难懂的词语,没用冷僻费解的典故,这与“冲淡”之风是高度一致的。虽然《溪荫》借用了欧阳修《丰乐亭游春》之意境,却“水中着盐”,了无痕迹;《庭趣》中的“豆架瓜棚”,虽出自王士祯《题聊斋》诗,但它作为一个特征性词语,早已具有独立性和典型的普泛意义,诗人将其朴实的形象移植于诗中,则是对农家小院夏日景物最为生动而恰切的诗意概括。
            综观三首绝句,内容闲雅而恬静,吐词质朴而轻灵,而且形淡而质不淡,淡泊的外在形态中,潜蕴着浓郁的韵致韵味,体现了“冲淡”风格的基本特征。诗人怀着恬淡而宁静的心态,以大自然为诗本,让极其寻常的自然景物无不按照自身的生命节奏自由自在地运动着,自然天成,无言而生动,平易中尽显高古超凡的风韵,给人一种别样的透脱情怀,让人于世俗的喧嚣浮躁中获得一片心灵的宁静。诚如司空图所言:“饮之太和,独鹤与飞;犹之惠风,荏苒在衣;阅音修篁,美曰载归。”(《诗品·冲淡章》)意思是说:读着这样的好诗,恰如呼吸着宇宙间的冲和之气,与悠然独处的仙鹤展翅齐飞;此时,阵阵和风吹来,轻柔地撩动着我的衣裳;又好像在幽深静谧的竹林里聆听那悦耳的天籁禅音,妙不可言,不禁发出载与俱归之愿。——这不正是胡成彪先生给予我们的超逸享受吗!
     

    雅  趣

            古今诗评家公认:陶潜、王维、孟浩然、杨万里、马致远等人描写山水田园风物的诗词曲,是“冲淡”诗风的代表作品。鄙意以为,宋人杨万里(别号诚斋)的“诚斋体”,则是其中最为优秀者,其最大优长就在于:“化淡为雅”,“淡中显趣”,且雅趣横生。诸如:

    泉眼无声惜细流,树阴照水爱晴柔。
    小荷才露尖尖角,早有蜻蜓立上头。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(《小池》)
    夜热依然午热同,开门小立月明中。
    竹深树密虫鸣处,时有微凉不是风。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夏夜追凉》)
    篱落疏疏一径深,树头花落未成阴。
    儿童急走追黄蝶,飞入菜花无处寻。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(《宿新市徐公店》)

            诗人将日常生活中见到的平凡景物,溶化在自己的感情里,并迅速抓住瞬间的活泼泼的感触兴会,以浅近通俗的语言,给以自然、真朴的表现,从而在浓郁的生活气息中激发出清新活泼的天趣。这,就是所谓“诚斋气象”。
            胡成彪的三首绝句,则颇有“诚斋气象”,亦为“化淡为雅、”“淡中显趣”的好作品。诗人把自己的主观情思最大程度地投射到客观景物上,经精巧的运思构想,让他笔下的趣味分外丰满、多样,且有层次性和立体感:情趣—机趣—意趣—理趣,由浅入深,收放自如,于“趣”中溶涵多种审美意蕴,给人留下咀嚼不尽的韵味和广阔的联想空间。
            其一,是“情趣”,它与诗人的创作冲动相伴而生。看来,诗人是位钟情于大自然并热爱生活的人,他极善于体味生活的情趣,分外留意于身边小景及其典型的细节。比如,他能在鹅黄的嫩芽间,谛听到东风送春的脚步;在游鱼的嘻戏中,触摸到花落春去的坦然;甚至在夏日瓜豆的初蕊上,似乎也能感受到“春色犹在”的温馨……他将生活细节中的刹那所感默志于心,并以轻灵的笔触表而出之,构成气韵生动、情趣盎然的诗情画意。
            其二,是构思上的“机趣”。三首诗的构思十分精巧,而且以“巧”逗“趣”,奇趣迭出。
             《门前》的“迎春之喜”,是通过拟人手法表现出来的。诗人将刚刚返青的柳条打扮成一个“小试装”的少女,她作为春的使者,让有情有意的“东风”给暗暗送到人间。本来,“新芽”是没有香味的,篇未通过“移觉”着一“香”字,则让人联想到不日之间那百花流香的盎然春意。
            《溪荫》写“惜春之情”,全然不见“伤春”之悲绪,诗歌给人的意象,倒是岸柳青青,风和日丽的美好环境和饶有趣味的人物活动。暮春渐暖,日长人懒,诗人于午后闲坐于溪荫之下独自饮茶,一个“懒”字,点示出他的闲散意态,一个“续”字,表明他闲坐的时间之久。诗人缘何在此“懒坐”?也许是在此赏景,也许是因为“惜春”,也许是为了“觅诗”……不过,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理解为慵惰无聊地消遣时光,你看那“懒”字背后“游鱼逐落花”的天趣中,我们所感受到的,不正是一位田园隐逸诗人的闲适和恬淡吗?
            《庭趣》所寄寓的“留春之念”,正是通过“庭趣”表现出来的。“趣”从何来?来自诗人所创设的“夏日之春”的美好意境。豆架瓜棚,叶蔓繁茂,花蕊初开,生机盎然,浓郁的生活气息中洋溢着淳美的诗意,“不似春光,胜似春光”。它明确地告诉我们,虽然时令的春光早已远逝,但诗意的春光却永远留驻于诗人“心头”,在“朝朝打理”的“殷勤”中,尽显出诗人自在的乐趣。
            诗歌严格遵守“唐近体”绝句格律,三首绝句均取“首句仄起平收”法式,声律严整,平仄谐和,读来抑扬顿挫,韵味十足。能在严格的声律拘囿下写出无穷的妙趣,而且写得轻松自如、淋漓酣畅,由此也足见诗人的诗歌素养和构思功力。
            其三,“意趣”。所谓意趣,这里是指诗人在创作意念上的妙趣。诗人在触物感兴的刹那间所产生的创作意念,常表现为非理性、非逻辑、甚至“有情而无理”之非正常状态,倘若能将这种“非正常”意念表达出来,便可激发起新鲜生动的妙趣。比如,李白的《劳劳亭》:

    天下伤心处,劳劳送客亭。
    春风知别苦,不遣杨柳青。

             于劳劳亭送客,正逢杨柳尚未吐芽的早春天气,然而诗人却说,因为春风知道离别的痛苦,它不忍看到“杨柳依依”、“折柳送别”的缠绵悱恻场面,所以它故意不让杨柳发青。显然这种说法“有情而无理”,然而这种“无理”意象的创造,恰恰正是激发奇趣的神来之笔。
            绝句中的“意趣”传达,通常放在诗末“转”、“合”二句(如《劳劳亭》),正如相声中“抖包袱”似的,千回百转之后突然将“趣”抖出,给人以豁然神会的娱悦感。胡成彪先生的“三绝句”即是如此,每首诗的末二句,都写得情致缠绵,余音袅袅,而且隐涵着诗人微妙的意趣。“东风不是闲来客,暗送门前一片香。”(《门前》)“暗送”照应“昨夜”,诗人似乎突然发现,春天来了,它随风潜入夜,一夜之间便悄无声息地染黄了柳条。“风和未觉春将晚,却见游鱼逐落花。”(《溪荫》)“未觉”二字,是说诗人似乎浑然忘却了时令,只是从无意中发现的“落花”身上,突然意识到春光将逝。“叶间望取花初蕊,顿觉心头一片春。”(《庭趣》)瓜架豆棚,夏景郁然,诗人却“顿觉”春光犹在,他依稀从“叶间初蕊”上嗅到了春的气息。本来,春去春来总会依循固有的自然规律,然而在诗人笔下,这春的踪迹,似乎都是在千回百转的意料之外蓦然碰到的,从而让“迎春”、“惜春”、“留春”的意绪,统统溶入有情有趣的莫名惊诧之中。
            其四,“理趣”,即艺术形象中的哲理趣味。诚然,胡先生的三首绝句并非哲理诗;不过,倘若将三首连成“组诗”,再“透过一层”看去,诗人对于春来春去的惊诧之情中,似乎隐含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深意。试想,这蓦然而来,蓦然而去,蓦然留驻心头的春光,又何尝不是人生和青春之写照呢?人生苦短,于不经意间,蓦然褪去童稚,迎来火红的青春,又于不经意间,蓦然晚春薄暮,人老珠黄,于是古来就有“伤春悲秋”之哀叹。其实,大可不必。倘以坦然的心态处之,像《溪荫》似的落花无言,人淡如菊,如《庭趣》那样“朝朝打理”,驻春心头,那么你便会永葆青春,鹤发童颜,尽情享受人生的春意。
     

    真 境

            “淡”与“浓”, “雅”与“俗”,是两两相对的概念;若将四者交叉属连,唯有“淡雅”二字可以和谐匹配,因为它们同属于一个美学范畴。“淡雅”,即素净雅致,况且也只有“素净”才能“雅致”,正如社会上那种专爱浓妆艳抹的女孩子,因脸上涂了过多的脂粉反而显得俗气了。因此,淡是雅之根,雅为淡之花,淡、雅交融方有生趣。
            “淡雅”,是一种高格调的审美追求,尤其是诗歌创作中。胡成彪先生的诗作,可谓“淡雅”之典范,其“淡风”、“雅趣”的有机融合,遂让诗作浑然形成一种淡逸雅洁、空灵通透且率意天真的艺术境界。这是一种空谷幽篁、野塘风柳般的天籁之境,是“真境”。
            文如其人,言为心声,诗歌“真境”的创造,要靠诗人淡泊的真心和雅洁的本性。世故滑圆中没有真境,虚与委蛇中没有真境,猥琐卑俗中没有真境,狗苟蝇营中没有真境。诗的真境倚恃于诗人冲虚淡泊的心态,简静雅洁的情致,乐达旷远的气度,悠闲自由的神魄,这是一种返朴归真的“人生真境”,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获得的,不知要经历多少修习、磨砺、考验、选择、放弃与净化,才能获得。庄子的“恬以养志”,诸葛亮的“淡泊宁静”,所强调的正是这种修炼过程。
    笔者也是沛县人,却因久居异地,对胡成彪这位老乡并不熟悉,仅从乡友所赠予的文献中查阅到他的一点儿相关资料:
            胡成彪,1957年生,号湖西迂人,沛县人。1976年入伍,1987年转业。历任中共沛县县委研究室主任,办公室主任,县政府副县长,中共沛县县委常委、宣传部长,现任沛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、党组副书记。喜诗文,擅书画。有《沧桑随笔》、《归真集》等出版。 ——(吕继明《咏沛诗选注》)
            着实让人诧异和茫然:他竟然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地方官员!然而,其三首绝句所展示的,分明是玉树临风、竹虚菊淡式的雅洁,是清泉漱石、醉月眠琴式的淡逸,是一个田园隐逸诗人高古而清澈的情怀。反差何以如是之大?是“今日栏边暂眼明”(韩愈)的聊以自慰,还是“明朝散发弄扁舟”(李白)的自由向往?似乎这些都不像。我们倒可从其生平简介中,打探得一点儿消息:
            何谓“迂人”?“迂”字背后,也许是对精神家园的忠实守望,是率意天真的美学诉求,是淡雅气质的本真呈现,是结庐人境,却心无旁骛,于灯火阑珊处的恬淡经营。况且,“风恬浪静中始见人生之真境,味淡声希处方识心体之本然”,胡先生乃“50后”生人,即今已近“耳顺”之年,长期的宦海沉浮中,无论是“指点江山”的豪迈,还是“不周山下”的悲壮,而今都已是过眼烟云。即便在以往世事“沧桑”的纷扰中,还无暇顾及和体会人生之内心境界,但在已经或即将“复得返自然”的“归真”路上,他便有了充分的精力和情致去体验人生之本真。也许,他先后出版的《沧桑随笔》和《归真集》,正是其心灵历程之记录。诚如智利诗人聂鲁达所言:“当华美的叶片落尽,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。”
    “扫除腻粉呈风骨”(鲁迅),写到淡处始为真。
    (2013年12月于枣庄学院)
        作者系当代学者,山东省枣庄学院中文系教授。著有《诗歌创作与鉴赏》、《诗艺杂坛》、《写作艺术散论》、《散文与当代诗评论》、《古典诗词评论与争鸣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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